夏日的蝉鸣声里，厨房的玻璃窗蒙着薄薄的水雾。我踮着脚取下挂在门框上的竹编蒸笼，新蒸好的青团在竹篾间泛着油润的光泽，艾草的苦涩与豆沙的甘甜在齿间交织，这是属于江南的初夏味道。

祖父的铜锅始终摆在老宅堂屋的条案上，锅底镌刻着"光绪廿年"的铭文。每年立春，他都会取出这口传了四代的铁锅，用井水淘洗三遍。当第一缕晨光爬上锅沿，祖孙二人便开始揉制青团——石磨磨碎的糯米粉裹着新鲜艾草汁，在青石板上反复捶打。祖父总说："艾草要选带露水的，这样团子才有灵气。"案板上的面团渐渐泛出翡翠色，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清香，连窗外的麻雀都敛翅停在竹帘外。

清明时节的食俗最见江南人的细腻。除却祭祖的青团，还有青团拼盘里的"十二闲月"。青团要做成十二种花样：艾草青团、豆沙麻薯团、桂花糖藕团、酒酿桂花团，甚至有包着咸蛋黄的蟹粉鲜肉团。这些团子码在漆色斑驳的乌木盘里，像陈列着十二幅微型水墨画。祖母总在团子旁摆上青瓷茶盏，用紫砂壶泡上明前龙井，茶香与艾草香在春风中缠绵。记得十二岁那年，我偷偷把酒酿团塞进嘴里，甜糯的酒香在舌尖炸开，惹得祖父笑骂："小馋猫，这可是给祖宗上供的！"

端午的龙舟鼓点未响， neighbors家的雕花木门便先开了。王阿婆总会把刚腌好的咸肉和梅子塞进我手里，"小囡，去张记米铺买三斤糯米，再找陈师傅磨两斤艾草。"她布满皱纹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，青灰色的布面洇着洗不掉的艾草汁。当蒸笼揭开时，整条巷子都飘着艾草混着腊肉香气的云雾。最妙的是那道"五色饭"，用朱砂、石绿、黄土、黄柏、槐黄染出五彩糯米，盛在荷叶碗里的饭团，像把整个春天都装进了碗里。

去年深秋在京都旅行，我在清水寺的茶寮尝到了地道的抹茶团子。匠人用石臼将茶粉与抹茶酱反复捶打，直到面团泛出玉色。茶香裹着红豆沙的甜糯，在口中化开时，忽然想起祖父教我包青团时说的话："手要稳，心要静。"异国的茶香里，我竟品出了江南的艾草香。

如今我的书案上摆着祖传的铜锅，锅盖内侧还留着祖父用刀刻的"食不厌精"字样。每逢清明端午，我总会用这口老锅制作青团，让艾草的清香再次漫过老宅的雕花窗棂。当蒸笼里的白雾化作细雨，落在青瓷茶盏里，我仿佛看见祖父站在时光深处，用布满老茧的手将艾草汁抹在我掌心："记住，团子要捏紧，日子才不会松散。"

暮色渐浓时，我常在厨房的窗边摆一碟新制的团子。月光透过竹帘，在青团上投下细碎的影，像极了江南水乡的波光。这些流转千年的食物，不仅是味蕾的盛宴，更是刻在基因里的乡愁。当最后一缕炊烟消散在夜色中，我知道明年的艾草花又该开了，而故事，永远在下一炉蒸汽里等待续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