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的梧桐叶被秋风卷起时，我总会想起那个在路灯下背着我奔向医院的父亲。十五年前的深秋，高烧让我蜷缩在床角，父亲用粗糙的掌心摩挲我的额头，转身时军大衣下摆沾满夜露。急诊室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，他单薄的后背在光影中投出巨大的阴影，像座沉默的雪山。

那时的父亲是工厂最年轻的八级钳工，每月工资总在发薪日前夜消失得无影无踪。他总说"钱要花在刀刃上"，却把省下的钱换成我的蝴蝶发卡，在厂区后门的小摊前排队两小时。记得某个暴雨突袭的傍晚，我蹲在传达室门口等他，看见他浑身湿透地冲进雨幕，工装裤管还滴着机油，却把怀里的塑料袋紧紧护在胸前——里面是我攒了半年的零花钱换的《十万个为什么》。

初二那年月考失利，父亲在厂区工具房里找到我。斑驳的墙面上，他正用锉刀打磨我摔坏的自行车链条。"你看这金属，"他沾满油污的手指划过齿轮，"就像你考试，"砂轮与金属摩擦的嘶鸣中，"每道错题都是需要返工的零件。"他教我用放大镜观察每处细微的磨损，教我如何用不同的角度重新安装轴承。那天傍晚，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，覆盖住我蹲在地上研究链条的轮廓。

高三的晚自习常到十一点，父亲会准时出现在教学楼后门。他总带着保温桶，里面是刚出锅的韭菜盒子，热气在玻璃窗上凝成白雾。有次我抱怨他总吃剩菜，他突然从兜里掏出个褪色的笔记本，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这些年给我买的每件衣服的价格、每本书的出版年份，甚至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。最后一页夹着张泛黄的纸条，是当年他厂里发的"先进工作者"奖状复印件，边角处还画着歪歪扭扭的笑脸。

高考前夜，父亲在阳台上抽完最后一支烟。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窗台上，像棵沉默的老槐树。"你妈当年生你时大出血，我在医院走廊抽了三天血。"他突然开口，烟灰簌簌落在水泥地上，"那时候我年轻力壮，觉得天大地大 nothing to me。"烟头在黑暗中明灭，"现在才明白，有些事比生死更重要。"

如今每次回家，父亲仍保持着凌晨四点起床的习惯。他会在厨房里轻手轻脚熬小米粥，把粥吹到温热才叫我。上个月帮他在智能家居系统设置闹钟，发现他偷偷设置了每天七点的粥香提醒。清晨推开门，看见他系着褪色的围裙，佝偻着背在灶台前，蒸汽模糊了他眼角的皱纹，却让鬓角的白发在光晕中愈发清晰。

前些天整理旧物，翻出他珍藏的十二张电影票根，从《泰坦尼克号》到《流浪地球》，每张都贴着便利贴标注观影日期。最底下那张是十年前的《当幸福来敲门》，日期被涂改过，应该是我们父子俩在影院门口走散那次。想起那天他蹲在广场长椅上，用手机手电筒照着找了我四十分钟，裤脚沾满地铁口的口香糖残渣。

昨夜视频通话时，父亲突然说想学用微信发语音。他笨拙地按着语音键，清厚的嗓音带着电流杂音："闺女，爸现在能给你打电话了。"屏幕那头，他正举着手机对着窗外的月亮，背景里阳台上晾着刚洗好的工装裤，水珠顺着裤管滴落，在水泥地上晕开小小的圆点。

此刻暮色渐浓，我望着书桌上那盏父亲手作的台灯。磨砂玻璃罩上还留着当年急诊室荧光灯管的裂痕，钨丝灯泡在暮色中泛着暖黄的光。忽然想起他总说的那句话："爱就像这灯泡，"粗糙的灯座上缠着胶带补丁，"外表或许不完美，但光永远在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