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日的风总是裹着湿润的泥土气息,掠过枝头时抖落几片残雪,掠过溪畔时惊起一池涟漪。我常站在老槐树下看它起舞,看它如何将沉睡的山水唤醒,又如何把人间烟火揉进青翠的云絮里。
清晨推窗时,风总是先叩响窗棂。它带着山桃初绽的甜香,携着柳条新垂的嫩黄,把昨夜星辰的余辉轻轻扫落。记得去年此时,杜甫在成都草堂写下"迟日江山丽,春风花草香",此刻的江南正是这般光景。风掠过竹林,惊起几只斑鸠扑棱棱飞向天际,竹叶沙沙作响,仿佛在应和着《诗经》里"凤凰鸣矣,于彼高冈"的古老歌谣。农人赶着耕牛走向阡陌,风扬起他们鬓角的汗珠,也卷起田垄间新翻的泥土,将沉睡的种子裹进温暖的茧。
正午的春风最是明快。城隍庙前的老钟敲过三下,整座青石板街便热闹起来。卖花人竹篮里的玉兰沾着露水,糖画艺人铜勺下的龙须在风里微微颤动,连檐角风铃都跟着叮咚作响。忽然想起白居易笔下"谁家见月能闲坐,何处闻风不落泪"的句子,此刻却见孩童追逐着风筝跑过巷口,纸鸢上的竹骨在风里舒展成蝴蝶模样。茶楼里说书先生醒木一拍,惊得檐下燕子扑棱棱飞起,衔着半片云影掠过乌篷船桅杆,船娘撒开菱角,满河星子便顺着波纹摇摇晃晃地碎了。
暮色四合时,春风又换了模样。它不再追逐嬉闹,而是轻轻拂过水榭的雕花窗,将《牡丹亭》的唱词揉进晚钟。曲院风荷的残荷梗上,露珠顺着叶脉滚落,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清响。穿堂风掠过书案,掀开《全唐诗》的扉页,李商隐的"春蚕到死丝方尽"便落在砚台边,与陆游"小楼一夜听春雨"的墨痕相映成趣。邻家阿婆摇着蒲扇坐在门槛上,竹筛里新晒的茉莉香混着晚风,把整条街都染成淡绿色。
最难忘是清明时节的春风。细雨斜织的清晨,它裹着纸灰掠过墓碑,将思念吹成袅袅青烟。扫墓人捧着的白菊沾了水珠,风一吹便轻轻摇晃,像极了《寒食帖》里那些未干的墨迹。归途经过放生池,风里混着柳絮与槐花,忽而想起苏轼在惠崇春江晚景里的感慨:"竹外桃花三两枝,春江水暖鸭先知。"此刻池中锦鲤正跃出水面,搅碎一池春水,惊散了满枝杏花。
夜深人静时,春风又化作细语。它轻叩窗纸,将《春江花月夜》的韵律洒满庭院。石桌上的紫砂壶泛着热气,壶嘴袅袅升起的白烟被风卷着飘向银河,仿佛李白酒杯里那轮永远悬着的月亮。忽然记起张若虚笔下"江畔何人初见月,江月何年初照人"的追问,此刻春风正携着蟋蟀的鸣唱,把千年时光揉进一叶叶柳影里。
这样的春风年复一年,总在惊蛰时分准时造访。它唤醒蛰虫,催开花苞,也吹散人们心头的愁绪。就像王安石在《泊船瓜洲》里写的"春风又绿江南岸",绿的是新柳,绿的是希望,更绿了无数文人墨客的诗篇。当第一朵玉兰绽放在城楼飞檐上,当卖花船的吴侬软语混着风声飘过石桥,我知道又是一个春天在苏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