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雨丝斜斜地掠过窗棂,将檐角的水珠串成细碎的珍珠。我站在老宅的紫藤花架下,望着墙角那株苍劲的丁香树,忽然想起祖父曾说:"丁香花最懂雨,雨打时花瓣不落,雨停时香气更浓。"这句话像一粒种子,在我心里生了根,发了芽。
那株丁香树是祖父亲手栽下的。树干粗如酒坛,虬结的枝干上缠绕着暗褐色的老藤,每年四月,藤蔓便从树皮缝隙里钻出来,像无数条绿色的手臂。记得小时候总爱仰头数枝头的花苞,青玉般的花萼裹着淡紫色的绒球,像孩童攥紧的拳头。祖父说丁香花有"七情六欲",初绽时是少女的羞怯,盛放时如少妇的娇媚,待到暮色里疏影横斜,倒像老者的深沉。去年深秋我回老宅,发现枝干上竟结着几朵残花,在风里瑟瑟发抖,恍若时光凝固的标本。
老巷子里的丁香别具风韵。青石板路旁,几株低矮的丁香簇拥着生长,春雨过后,细碎的花瓣沾着水珠,在石缝间铺就浅紫色的地毯。常常见到放学孩童踩着花毯追逐,惊起几只蓝尾蝶。最妙的是黄昏时分,夕阳将丁香染成琥珀色,香气乘着晚风钻进茶馆的雕花木窗,与评弹声缠绕着飘向天际。茶馆老板总说:"这香气是活的,会跟着茶客们的心事游走。"有次我见一位老者独坐窗边,他鬓角的白发与丁香花同样泛着银光,捧着紫砂壶轻啜,仿佛在与三十年前亲手栽下的花对话。
公园里的丁香则显出另一种气度。十步一株的整齐行列中,花团锦簇得像打翻的颜料盘。穿汉服的姑娘们举着团扇拍照,花瓣落在她们杏色的裙裾上,转瞬又被春风卷走。我常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读书,看蜜蜂在花蕊间跳着八阵图。有次遇见位拄拐杖的老先生,他摘下一朵完整的丁香别在胸前,笑着说:"年轻时总嫌它香得呛人,如今倒觉得这香气能洗肺腑。"他的银丝与花枝交相辉映,让人想起《红楼梦》里探春提到的"群芳髓",原来历经沧桑后,丁香依然能绽放出生命的韧性。
最难忘是祖父临终前的那场雨。他躺在藤椅上,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得发亮的丁香,突然开口:"花谢了能再开,人走了可就..."话没说完就闭上了眼。我蹲在他身边,发现他掌心躺着半片干枯的花瓣,边缘蜷曲如婴儿的指纹。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,云隙间漏下的阳光里,那些细碎的花瓣仿佛获得了新的生命,在光束中翩然起舞。
如今每当我闻到丁香香,总会想起祖父说的"雨打花不落"。这或许就是植物给予人类的启示:真正的芬芳不在温室里,而在风雨中淬炼出的坚韧。就像老巷子里的花,在石缝中依然绽放;就像公园里的花,在喧嚣中保持本真。而那些飘落的花瓣,何尝不是在提醒我们,生命最动人的姿态,是在时光的雨打中依然保持绽放的勇气?
暮色渐浓,紫藤架下的水珠又亮了起来。我轻轻掸去西装上的花瓣,忽然明白祖父为何总在雨天修剪丁香——他要让每一朵花都能在雨后舒展得更从容。这或许就是丁香教会我的事:无论经历多少风雨,都要像花萼包裹花蕊那样,把苦涩都酿成香气。